人们总是避免谈及死亡,每当犯了这个忌讳,总是要被说一句“童言无忌”的。但是没有人能避免死亡,哪怕是吸血鬼德古拉,也有若干种能杀死他的方法。如果悲观些地说,我们从出生起,就在为终将到来的死亡而哭泣。
说来惭愧,活到了这把年纪我却没有切实地感受过死亡,可能是父母的保护欲作祟,也可能是对于我承受能力的过低预期,祖父母离世时我都未能到场,只在电话里得了一句“你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”。所有的关于死亡的场景的重现都是依赖父母亲属的口述,对于我来说依旧是有些遥远的,但这不妨碍我从他们口述中能感受到对于“寿终正寝”这件事的开心、羡慕及欣慰,我想这才应了那句“喜丧”。
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,可能就是在舅姥爷火化前的告别仪式上了。那是我第一次在关于死亡这件事上有了和成年人同样的待遇。以往我都是被当做“眼睛干净的小孩子”留在家里,可是那一次突然被赋予了这样的殊荣,回想起来我不知道是该为自己的眼睛不再干净而悲伤还是为自己的“长大”而欣慰。说起来,当下我坐在车里赶往火葬场时,就像是升国旗奏国歌时怀里揣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兔子似的,无比兴奋却又明确知道这兴奋不合时宜,脑子里闪过的都是电视剧里的肃穆片段,甚至开始烦恼如果一会儿我的情绪不够哀伤该如何遮掩。
到达目的地时,一切与我的想象都不一样,车水马龙人来人往,人们步履匆匆高谈阔论,甚至我隐约好像听到了谈笑的声音,我到现在也确实记不清到底是不是笑声了。穿过了拥挤的停车场,有一个更加热闹的礼堂一样的所在,里面传来了高亢的主持声和有气无力的哀乐,我们被吩咐在附近找个地方等着轮到我们,顺便被塞了一张纸和一支笔,吩咐写一下纪念词(也许是什么别的叫法吧我说不清),到时候主持人会按照这个词来念。当时还在中学的我总是待不住的,于是以看看别人都是怎么写的名义偷偷摸到了礼堂的外面向内窥伺。礼堂的内部并不大,一队乐队就占了好大的一片地方,中间是一口棺材,棺材旁边被安排站了两排人,主持人站在棺材头部的位置前面,从身后不知道是谁的手里接过一张纸开始念起来,此时乐队哀乐起,两排人开始哭。一张纸念完了,还没等那两排人抬起头音乐就停了,只听见一个声音喊着“往外走往外走,别耽误下一波。”,那口棺材便开始移动,原来下面是一个轨道,将这一口棺材移动到另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去,好让下一口棺材能“按时就位”。这一幕在当时的我看来是极具冲击力的,仿佛是没有感情的木偶戏,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形式至上主义的具体表现形式,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忘怀。我当时想,我肯定哭不出来的。
终于到了我们,我被安排在一排的最下首,脑子里想着如果一会儿哭不出来该如何跟父母解释。这时哀乐响起,脑子里就突然蹦出了和舅姥爷的一段久远回忆,那时我也就五六岁,一天早上我在吃早饭,普通的白粥和咸鸭蛋,舅姥爷在旁边问我“你喜欢蛋清还是蛋黄?”,我回答蛋黄,他哈哈笑起来说“太巧了!我喜欢蛋清!咱爷俩合作一个吧!”。然后我坐在他骑着的二八自行车后座,那天阳光灿烂春风和煦,我不记得我们要去哪里,但我记得我特别开心。我哭了,突如其来完全无法自控,甚至把站在旁边的我妈吓了一跳,毕竟在舅姥爷生前我们是没有见过几次面的,多深厚的感情是没有的,但我哭得极伤心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满脑子想的都是舅姥爷年轻时那张肆意张扬的笑脸。
人们都在讨论如何优雅地老去,但是没有人思考如何优雅地死去,可能是没有人想要讨论死亡,也可能是没有人觉得死亡可以优雅。舅姥爷的死亡并不十分优雅,因为是病故,总是受了些病痛的折磨。但是在我的心里,他好像就永远就是那个哈哈大笑的中年人,嚷嚷着要和我合作一个咸鸭蛋,我想这样子在我看来就是优雅。
我的死亡可能很远可能很近,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,也不知道它会怎么来,但我知道它一定会来。对我来说,优雅地死去并不是死的样子的唯美与优雅,而是活的时候的坦荡与磊落。我死后人们想起我时,可能是我哈哈大笑的样子,可能是我蹦蹦跳跳的样子,可能是我“为老不尊”的样子,可能是我跳广场舞的样子……那一定优雅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