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意中又看到何勇唱的《钟鼓楼》,特别熟悉,特别陌生。三弦就好像是过去的北京——我没见过,却似乎又总是能回忆起。其中夹杂着何勇的愤怒:“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,你怎么还不发言。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,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。”
第一次听到这歌的时候,我还没有去过北京,不知道他为什么而愤怒。而现在,我去了好多次北京,只在郊区拆剩下的街区里才能看见歌里的房屋,仿佛是在艾略特笔下的“烧毁的诺顿”。
而且,一切也就如同艾略特那首诗中所吟唱的那样:
“现在的时间和过去的时间
也许都存在于未来的时间”
这篇文章大概写在新世纪初,它本该沉没在时间的长河中,却因为何勇的这首歌,便被打捞上来。文章还在,但写文章时的心情,现在一点都没有了。于是,我看着这篇文章,如同看见被剔尽血肉的鱼骨。
1992年的春天早就过去了,同样消逝的还有“新音乐的春天”。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,窦唯、张楚、何勇像一阵风来到身边,接着,没想到,又像一阵风在人们的目光里远去。
他们在九二年的春天带着愤怒、孤独、沉思来到我们中间。专辑上的照片:蹲在铁轨中间的窦唯、对着镜子里另一个自己点燃了香烟的张楚、一团火在头顶燃烧的树边的何勇,他们尚未说话就已表达了对人间的态度。
我最先听到是张楚。
当我第一次在上海的一个小房间,听到电视机中传出像一个女孩在跳舞般的提琴,中间面孔简单的歌手低语倾诉: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,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……调子简单得好像是说话。也许就是在说话。似语似歌的曲调一下子就我让记住了歌手的名字:张楚。后来,我很容易就在一家音像店里找到了那张《孤独的人是可耻的》。我还想起以前也曾听过他的歌,那时他好象更加尖锐,也愤怒得多。相比之下,《孤》里的张楚更有一种悲悯之心,不过仍然尖锐着。他像一个处境尴尬的民间思考者,保持温情,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身边匆匆走过。他并不问这些人从哪来,到那去,也不在意这些人是谁,只会看着他们,或者,“在街上转转”,然后“和大伙去乘凉”。他请求“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……保佑工人,还有农民、小资产阶级、姑娘和民警”。更多的时候,他望向自己。他找到了“苍蝇”,一只会“被拍死在飞往纱窗的路上”的苍蝇,一只即使会被拍死也要向着纱窗飞去的苍蝇。这只荒谬的苍蝇在被拍死之前,要在“容易消化”的“腐朽的”和“没什么味道”的“新鲜的”中做出选择,他甚至看到自己在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不知疲倦的前进,“就当我们只是去送葬”,他说。
张楚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体会着分裂的痛苦,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年轻人都会哼两句“姐姐,带我回家”的时候,他用变形的声音喊出“离开”。
窦 唯
窦唯是另一种改变。现在来看,窦唯离开那个貌似摇滚实则流行的黑豹是他的幸运,也是中国摇滚之幸。在黑豹的日子里,窦唯高低自如的嗓音无疑得到了尽情的发挥,然而,那种总在流行话语的层面下进行的思考总是显得有些虚张声势,在那些诸如“天堂”、“Don’t break my heart”之类的词语中间,窦唯只是一个代言人,为大众说出他们想说的话,粗旷洒脱、不乏柔情的嗓音只不过起到了噱头的作用。如果窦唯不离开,我们也就失去了一个真正的歌手,多出一个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,眈于现实停止做梦的年轻人。幸亏,窦唯走进了黑色梦境。
并没有像文案中说的那样,《黑梦》中的窦唯没有带我们一起做一个皆大欢喜一切圆满的白日梦。这个梦是混乱的,窦唯总是在梦里梦外进进出出,把梦和现实像两块橡皮泥一样掺和起来。窦唯把他生命中一大串的难题,释放在梦里,“到底怎样算好不算好/到底怎样才能适应着时代/我不明白”,“为什么偏要/偏要受折磨在伤感的世间”,连希望也在梦里:“给我一丝希望 那多珍贵/总是在做梦得到它。”和因艰难的流浪而显得成熟的张楚相比较,窦唯像是一个孩子,刚刚从不谙世事的童年走出,对一个由“虚伪、善良、欢乐、中庸、平安……”拼成的世界充满疑问。
窦唯绝对是最优秀的歌手,在《黑梦》中他几易其嗓,嗓音始终充满魅力。同时,专辑里音乐也凸现了出来,冰冷、奇特、飘渺的电子音乐正好切合了窦唯对于世界的感受。这种感受实质上还是感性的、具体的,只有追问没有答案的。
何勇让人大吃一惊的是他的孩子唱腔和唱念式作曲,张楚的说唱尚有调子,何勇干脆就是在念词,而“他对张弛和速度感的领悟力则使压根就没有曲的歌获得了成功,你竟然没意会到他不唱。”(李皖语)。何勇几乎是近几年来最愤怒的一名歌手,否定一切的态度使他像个朋克。他忽而用孩子一样的声音唱着“小朋友 香蕉梨”,忽而用变形的嗓子高叫。他的痛苦、焦虑、神经质毫不掩饰地摆在我们面前。何勇把纯洁、自然、温暖全都一点一点从歌里分离出来,又全部放在一个虚假的《非洲梦》里,他一字一字的唱(念):小鸟儿一叫/我们就起床/树上的水果是最好的干粮/我们骑着大象四处去游荡/去寻找故事中故事中的宝藏。大家都知道这是梦,但我们仍然感动。
这个春天的意义并没有在当时,而是随着时间的变换,愈来愈明显地显露出来。春天的三棵树(窦唯、张楚、何勇)如今历经时代对心灵的冲击,已不复再有春之气象。尽管他们仍在行走和思考,但已经老(?)了。时至今日,何勇也仍未再给我们只言片语,而窦唯和张楚变得语焉不详。艰涩难懂的歌词后面是思考的纷乱,还是枯涩如书法中的枯笔,自有深意呢?
这不重要。一九九五年的《音乐生活报》上说:在这个秋天,张楚恋爱、听老歌,看看电影逛逛街;在记者的记事本上,张楚写下:我看见冬天了。这是重要的,张楚看见的冬天已经来到。